花辰月夕

　　午時，晴空萬里無雲，一道修長挺拔的人影，穿梭在墓園之中，最終在一塊墓碑前站定，單膝跪下，將手中的鮮花放於墓前。　

　　「一年了……」低沉磁性的嗓音響起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思念與感傷，「你過得好嗎？」
　
　　微風輕輕拂過，吹起了男人的髮絲，漂亮的紫眸深深凝視著墓碑上那張相片，彷彿正與照片裡掛著燦笑的黑髮青年對視著。
　
　　他伸手，手指輕揉撫上照片中青年的臉龐處。
　

　　閉著眼睛，似乎都還能回憶起青年燦笑著呼喚他的聲音。
　
　　『奎薩爾！』
　
　　那一聲聲呼喚，曾幾何時烙印在了他的腦海裡，揮之不去，而他也不願這聲音散去。
　
　　「若是人世的魂魄與輪迴的確存在……」奎薩爾低聲輕語，「你可以，來我的夢裡找我……我還有好幾百年的時間，可以等你轉世……」
　
　　他的聲音低低消散在空氣中，虛無縹緲。
　
　　「如果你真的還存在的話……」
　
＊
　
　　奎薩爾還記得，當初化解了夜刀神思念體的執念以後，回程途中他和封平瀾的對話。
　
　　在思念體離體、他剛清醒時，封平瀾說：
　
　　『奎薩爾，不要擔心。我們的靈魂存在於彼此體內。』
　
　　『我的靈魂裡嵌著一部份的你，你的靈魂中也融著一部份的我。就算我會先離開，也只是帶著一部份的奎薩爾到另一邊去，然後在那邊等你。你要帶著一部份的我，在這一邊等我。』
　
　　而後回程時，封平瀾還笑著說：『其實我們人間還有一種信仰，相信人死後會進入輪迴，而後轉世。也有人相信人死後會化為魂魄，守在重要之人的身邊，只是一般人看不見鬼魂而已。如果奎薩爾那麼不希望我離開的話，那我也願意相信這些是真的，有一天我離開的話，一定會拚了命回來找你。』
　
　　『如果你沒等到我回來找你的話，就換我在另一邊等你。總有一天，我們一定會再相見的。』
　
　　奎薩爾記得，那時，他認真地注視著封平瀾，慎重地點頭，如同許下了承諾：『嗯。我會等你。』
　
＊
　
　　他也回想起……封平瀾少年時、成長為青年時、步入壯年時、邁入老年時的模樣。
　
　　封平瀾一生無妻無子。他說，對他而言，此生有他們六名妖魔與其他夥伴相伴已經足夠，他想全心全意與他們相處一生。
　
　　幾十年來，他好不容易可以不用顧忌地與妖魔們留下相片、影片及語音。連墨里斯和百嘹都難得沒拒絕他，只要他想就配合著隨他拍，頂多言語上調侃咕噥幾句。而奎薩爾雖不多言，卻也不曾拒絕過封平瀾的合照要求。
　
　　他將那些東西小心收藏著，時常拿出來回憶，好幾本相冊都裝不下他們的合影。
　
　　奎薩爾曾問過封平瀾。
　
　　『我們已經不會再離開你。為何還要留下這些？』
　
　　封平瀾笑咪咪地望著他，說：『我不想你們忘記我啊。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，過了好幾百年，你們都忘記我的模樣和聲音了怎麼辦？有了這些的話，你們只要看一看、聽一聽就會想起來了嘛！』
　
　　奎薩爾忽然握緊了拳，不知哪來的衝動，抬手輕輕將封平瀾按入懷中，低語：『……我不會忘記你。你任何時候的長相、身形、表情、聲音……無論多少年，都不會忘。』
　
　　因為封平瀾已是他的執念。
　
　　如同當初曇華所說，封平瀾是唯一一個讓他在意、看得比他自己還重要的契約者。
　
　　他以前從未想過，生活中充滿殘酷、血腥、殺戮的自己，有一天會遇見令他如此重視的對象，使他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守護對方。
　
　　對他如此重要的人，無論是十年、百年、千年……他如何能忘，又怎麼可能會忘。
　
　　怎麼可能會忘記他的執念，他執念之人。
　
　　『我知道的，奎薩爾一定不會忘記我。』封平瀾在他懷中輕笑，『但你一定會是最想我的那個人，所以有這些東西的話，萬一奎薩爾想我了，就可以拿出來看呀！』
　
　　『我很開心，奎薩爾把我看得這麼重要，但是我捨不得離開你，只好留下我的照片和影片陪你了。』
　
＊
　
　　封平瀾的笑貌在奎薩爾腦中一一閃過。
　
　　他親眼看著封平瀾從年輕至蒼老，直至變成一個皺紋、老態盡顯的老人，唯一不變的是他始終璀璨的笑顏。
　
　　『奎薩爾，你看……』封平瀾拿著手中鏡子，照耀出自己和身旁的奎薩爾。他一頭白髮蒼蒼，手上血管突出、皮膚皺褶鬆弛，附著許多老人斑，『我變得這麼老、這麼醜了，你還是一樣好看……』
　
　　『你很好看。』奎薩爾聲音沙啞，眸色深沉，語氣卻很認真、很誠懇，『以前或現在，都很好看。』
　
　　『才不呢，人老了都會這麼醜的，不管年輕時候多漂亮或多帥氣，老了之後都是一樣，一頭白髮、滿臉皺紋……』封平瀾感嘆道：『靖嵐哥走的時候，皺紋反而沒我現在多，看起來比我年輕多了……』
　
　　『……你一直，都很好看。』
　
　　最終，奎薩爾只是重複著這一句話。
　
　　不是安慰，不是謊言。
　
　　他是真的覺得，不管是年輕時還是老去時的封平瀾，都很好看。
　
　　眸子是自始至終的清澈乾淨，笑顏是一如既往的純粹耀眼。
　
＊
　
　　封平瀾臨終之時，奎薩爾、冬犽、百嘹、墨里斯、希茉、璁瓏都陪在他身邊。
　
　　封平瀾用虛弱的聲音一一向他們訴說自己的不捨與交代，最後才抬起顫抖的手，想去握住奎薩爾。
　
　　奎薩爾立刻伸手與他相握，神情緊繃。
　
　　『奎薩爾……』封平瀾撐起一抹笑容，『記得當年……我們的約定嗎？要等我喔，等不到的話……我會在另一邊等你……』
　
　　『……一言為定。』奎薩爾的喉嚨乾澀，千言萬語全部化在了低啞著嗓音說出的這四個字。
　
　　一言為定。
　
　　我等你。
　
＊
　
　　當年，他們親手闔上裝載著封平瀾遺體的棺蓋，按照人類的儀式辦了後事，將他葬在了這片墓園裡。
　
　　他不過離開了一年，奎薩爾卻在恍惚間以為其實度過了百年。
　
　　當初回幽界為雪勘皇子征戰時，百年間見不到封平瀾的日子，也跟這一年一樣難熬。
　
　　可是，至少那百年裡他知道，回到人界就可以見到封平瀾。
　
　　現在卻只能從他留下的相片與影片裡見到他。
　
　　奎薩爾站起身，上前幾步，倚靠著墓碑側邊坐下，慢慢閉上了眼。
　
　　好像這樣就會離他近一些。
　
　　直至他以這樣的姿勢陷入睡眠。
　
　　恍惚間，他看見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白色。
　
　　有個少年，用力揮舞著雙手向他招手，揚起大大的笑容，大聲呼喚：「奎薩爾！」
　
　　奎薩爾不由自主地，一步一步走到少年面前。
　
　　「我找到你了！我沒有讓你等太久吧？」
　
　　「有……」奎薩爾低聲回應，「很久。」
　
　　都一年了，太久了。
　
　　比起過去七百年的歲月，都還久。
　
　　「哈哈哈，至少我找到你了嘛！你有沒有想我呀奎薩爾？」
　
　　「嗯。」妖異美麗的紫眸深深注視著眼前的少年，「很想。」
　
　　「哇！奎薩爾居然承認想我了我好感動呀啊啊！」少年興奮激動地大喊，神情滿是雀躍，片刻後，神采飛揚地用明亮澄澈的雙眼笑望著奎薩爾，道：「奎薩爾，我找到你了，下次換你來找我囉，我會乖乖等你的。」
　
　　「好。」奎薩爾說，「我一定會去找你。」
　
　　他又說：「好好待著，不要亂跑。別讓我找不到你。」
　
　　「奎薩爾才是呢！不要過了太久，就忘記來找我喔。」
　
　　「我不會忘。」奎薩爾堅定地道，紫眸裡化開了一道漣漪，帶著少有的溫柔。
　
　　下一刻，奎薩爾猛然睜開眼眸，望向了身旁的墓碑。
　
　　那是多麼真實的夢境。
　
　　他瞅著照片上的封平瀾，嗓音輕柔：「是你來找我了嗎……」
　
　　沒有人回應他。
　
　　最後，他輕輕撫摸著照片，嘴角微微揚起，眼眸裡充滿著罕有的笑意。
　
　　羽翼蛇溫柔的低語，迴盪在清淨的墓園一角。
　
　　「我很想念你，封平瀾。」